那年夏天,我在县城纺织厂打工。刚进厂的时候,也算是跑出来了,脱了地里那身泥,背着老爹的希望,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“跳出农门”。每天跟着机器混饭吃,工资八十多块,说不上大钱,好歹能比在田里刨食强。
那天下班还没走呢,厂门口李姐清亮亮地喊了一嗓子:“今晚加班!”大家一听,脸都拉了下来。加班这事其实见怪不怪,工人们谁不盼好日子,谁不盼早点回家,但现实嘛,厂子要挣钱,你想分红就得出力。李姐是车间主管,三十左右,是城里大学生,上一回见她,就是冲着加班那事皱眉。坊间说她铁面无私,干活利落,但我总觉着她不只是那副冷面孔。
工友在下面嘟囔,说李姐又出了“鬼点子”,榨汁榨得精。老张还吐槽:读了书的人心思就是多。其实这些话,我也听在耳朵里,满肚子委屈没地方撒。也怪家里刚来了封信,说村里分责任田,让我考虑回去承包,我一时真有点心动:在厂里日子怪紧张,在家里虽然累,可心里是自在的。
那天加班,李姐是头一次满脸兴奋地开口:“厂里接了个急单,三天必须出货,做不出来就黄了。”她卷起袖子,和大家干到一块儿,不像往常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。还好,这急单能多发半个月工资,一下刺激到大家,都盘算着怎么花那笔钱。我也算了算,够家里买不少药呢。那一晚上,工厂机器声震天响,空气里都是汗味和机油味。
其实大家不理解李姐,也没人真关心她心里装的是什么。小李悄悄说,李姐娘家是省城人,原来在国企上班,后来为父亲治病才回来。很多人只看到李姐严苛管人,忽视了她背后的不容易。我是进厂没两天,手脚笨得要命,是李姐三夜没走,手把手教我怎么操作,连她的手都打出茧子了。
时间到了夜里十一点,大伙还在拼命干活。突然李姐就倒地了,脸色刷地白了。我赶紧冲过去,抱起她往外奔。救护车太慢,厂门口正好有辆解放牌卡车,司机一脚油门把李姐送到县医院。医生说是劳累加贫血,得住院。厂长赶过来,才把事情交代了:李姐的父亲正是厂的老厂长,厂改制后下岗病了,她辞了省城的工作,回来硬抗下这个摊子,还说服外商投资,才救了几百号人的饭碗。
听到这,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,原来那些加班,那些管教,都是为了让厂子活下去。医院楼道里,我一夜没睡,脑袋里全是李姐倒地那画面。也是那晚,我第一次把她当成一个普通人。
天亮后,我买了碗豆腐脑端病房,李姐已经准备回去厂里。她见到我带的早餐,眼睛都亮了。我劝她多休息,可她死活不肯:“厂里还等着出货,不能躺着。”她吃着豆腐脑,说起父亲,说起小日子的清香。我第一次觉得李姐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主管,而是身边和我们一样撑着日子的普通人。
厂里生产计划本子被交到我手里,密密麻麻的字,看着让人心里发紧。李姐还夸我是有管理天赋的小伙,说关键时候就得敢干。那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。
三天的加班,李姐和我们一起吃盒饭,抢修机器,熬夜。她讲省城的见闻,也鼓励咱们厂熬过就能要好日子。她手腕上的老“上海”牌手表经常冒出来,大家都说是她父亲留下的宝贝。其实车间里谁有困难,李姐能帮就做主,老张媳妇生孩子,她掏钱帮忙;钟师傅母亲住院,她顶班;谁遇上难事,她都冲在前头。
最终订单提前完成,货物装车,厂房里一阵轻松气氛。厂里请客吃饭,难得大家都聚了一桌。酒后,老张问起李姐省城那边想挖她,她承认是有过三倍工资的条件,但她拒绝了,说不舍厂子,更舍不得大家。
饭后我鼓起勇气问李姐关于回乡承包地的事,她反问:“你真想回去吗?”我犹豫着说,种地虽苦总归是自己的地儿。李姐回了句:“无论做什么,活着不只是为自己。”她指着远处厂房,说这厂虽小却养活了无数家庭,让我懂得,心里如果还能装别人,那才是真本事。
第二天,厂长找我谈话,让我做组长,说是李姐推荐的。那一刻,我心里特别踏实。后来厂里越做越大,我也从组长干到副厂长。李姐升到集团总部,但每月还回来转一圈,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样子。
这些年,我明白了一些道理。厂房里虽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,但正是无数个李姐、无数个普通工人坚持撑着,才让咱们这样的小县城变成了省里的龙头。李姐那句“成功不是你站多高,是你经历风雨后还能抬头”的话,我一直记得。
说到底,人生最有意思的风景,大多数都藏在这鸡零狗碎的日子里。人还得多抬头看看,别光盯着脚下那点儿地。
至于那年的夜班,我只记得厂房里又热又吵,汗水有点咸,李姐笑起来却比豆腐脑还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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